春满人间（组诗节选）
作者：杨桦
*立春日
天忽然柔软，所有奔忙的事物都立住
快快扔掉雪袍子，雪帽子，雪鞋子
太阳驾着绿马车而来
春天举起一支纯金的号角
叫醒所有的镇子，村落，田野，和人群
也叫醒所有的河山，草木，云彩，和花朵
你，喊疼了我
*春风慢
太阳吹来一口仙气
平原的魂儿就回来了
植物和动物纷纷钻出牢笼，长啸一声
江河泼出一团绿墨，洇透黎明两岸
怀揣泥土的亲人们，施展庄严的喊魂术
用风擦泪，念经。念出一行行
住着神灵的树木或庄稼
念出开花的青草和窗棂
用慈母之手，梳理大地，擦亮季节之轮
这一刻，请疼爱土地
请犁开我生锈日久的荒凉之心
扫尽经年的尘埃洗去病和罪恶，饮下春风浩荡
让它经卷般干净，铜钟般安祥
让逃离我的小镇和村庄，慢慢发芽开花
*春光美
风把村庄揉捏成柔软的梨木铃铛
把大路吹成一支银亮的长唢呐
春雨流过微醉的花朵
把剪不断的云彩搬回嘈杂的人间
那些我热爱的人，我渐渐遗忘的面孔
那些用泥土立碑的人在故乡
替我割青草，种小麦，剜野菜
黑夜里，替我小心举着干净的灯光
举着一小段清冽的春水，倒进祖先的江河
我只敢在梦里，赤脚跟随
只敢从他们汗湿的肩上
偷走一只蹁跹不已的蝴蝶
*春雪忽至
敢不敢，肆无忌惮
冲着苍天吼一嗓
梅花就敢。只一声
便把风和云彩积攒多年的宝玉和花朵
喊下来
雪盖住乱纷纷的春天
盖住慌慌张张的城市，山河和原野
把淘气而迷途的汽车，蝴蝶和马匹
劝回到宽阔平坦的大路上
在春天的大雪里，我们一点点洗去坏脾气
认认真真，做个好人
*春天与一场大雪相遇
天上的车马邮件一定很慢
你等不及，从故乡一步步走进我梦里
一路坎坷和泥泞
你都没说
不许号啕，不许饮泣
不许把泪水丢到泥土里
你托梦给我，安静又黑暗
孤傲又慈爱的父亲，你给我春天的光芒
给我一场洁白的暴风雪，镇住春天和黑夜
雪花抱紧失血的词根，在二月疯狂生长
止不住往我身上飘落，飘落
仿佛你心碎的时候
世界也一起碎了
*春日听雪
停下来，听一听雪
雪也在听你
大地捧着巨大的雕花玉器
世界的琴弦变得小心翼翼
不留神就会打翻旷野。辽阔无疆的留白
丢给臃肿不堪的春运列车
除此之外，寂静得只有衔着白银的飞鸟
默默饮酒的人，用失眠的耳朵饮尽倒春寒
*风吹过
风一遍遍拍打村庄
拍睡又拍醒
风为柳树梳头，越梳越乱
风镇定从容
大地上的事物反而慌慌张张
比如梨花抓不住酒杯，摔碎千朵万朵
木料厂扛不住沙尘暴，交出新鲜的棺材
风又吹来
鸡鸣是倾斜的
榆钱是倾斜的
黄土是倾斜的
头顶上喷气式飞机画出的尾音是倾斜的
风又把往事梳理一遍
几辈子的爱恨，恩仇，写到此处该稳住了
四月温度正好，哪怕
连离别，也是倾斜的
*春困帖
光阴是最温柔的镣铐
看它，金光灿灿
锈迹斑斑
挂满花环
*春分辞
从今日与寒冷一刀两断
用最温柔的桃花，喝酒
苦与甜，与岁月平分
如果，时光揉皱了你的脸
吹白了你的头发，弄丢了驮着笛声的蝴蝶
如果，在你心里深深浅浅埋下悲伤
就好好哭一场吧，哭出春水，远帆，鸟巢
哭出莺飞草长，古道短亭，洼洼地里好庄稼
千万别扼住咽喉里千万头凶猛的狮子与河流
让它们和草木一起，往疼里生，往狠里长
让它们抽刀断水，痛痛快快吼出来
*清明雨
尘世间千万棵杨柳
唯有这一笔
是悲怆
尘世间千万声鸟鸣
唯有这一粒
是哭腔
尘世间千万场雨水
唯有这一滴
是天堂
*来，种一棵树
这时节，所有的事物
都命大
哪怕是一段枝条
一节树根
一抹新芽
一粒果核儿
都能插地成荫
对，你得把它们搀扶到泥土里
站直了
接受太阳和雨水
这时节，哪怕种下石头，断瓦，生铁
都能给你开出不依不饶的花朵
每一片春天的土，都是无字的经卷
每一滴春天的雨，都满怀慈悲
春风之下无朽木
何须修行，何须叫苦
你种下一片叶子，便是菩提
*桃花之逃
要逃，该逃往何处
栅栏之外，都是苦海
人间多么苍茫。你画出的爱情江山万里
左一笔是罪过，右一笔是闲愁
要美，美成妖孽。要执拗，要勾魂，要酩酊
要使小性子，青衣素手，与春风为敌
要把烈酒，疼成毒药
让尚未还俗的心上人，懊悔一生
这还不够。狠狠心，泼一碗朱砂
在那人胸口
用千万只哭红的花朵写下
绝情的一笔：桃
那人不来，胭泪不干
仿佛去年今日
*海棠，海棠
在荒凉之处，青草退出一条斜径
这些敏感的花朵，被你写成孤伶伶的红瘦
繁华因你而起
繁华与你无关
一种忧郁如果呈现出暗红
将会在长亭短亭间燃起一场无名大火
掩面的伤心人，必将带领啼叫的飞鸟和蝴蝶
从枯黑的枝叶里逃出来，哭出一阙小令和斩不断的江河
春天茫茫。逃难的饥民，匪盗，卖炭翁
纺织娘……我们，扔掉前世的苦楚与凶险
打扮成幸福的观光客滚滚而来
海棠轻咳一声，把轻柔的水袖舞到天上
仿佛遗忘了刚刚草就的血书
*山里春色
水把石头推到这里，不管了
水继续往下走
所有的石头都想家
所有的石头都想回到来时的山谷
大石头挤着小石头
大石头踩着小石头
大石头背着小石头
大石头捧着小石头
所有的石头抱着寂静又疼痛的魂，向上爬
指头缝里，青草，露珠和蚂蚁向上爬
野生野长的牵牛花举着鲜艳的喇叭，向上爬
